庄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天下篇述义
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,为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
案:宣颖以“有”字句绝,“为”字属下读,是也;诸家以“有为”连读者失之。道术者,本书齐物论云“已而不知其然之谓道”,在宥云“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”,天地云“夫道:覆载万物者也”,并是庄子自立所诠。天地又云“行于万物者道也”,则又道术之定诂。由是欲建一行而使万物毕出于是者亦谓之道术。下文 墨翟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、禽滑厘诸子并欲建立道术者也。庄子因平议之。
曰,无乎不在。
案:此答前问也。知北游云“东郭子问于庄子曰:所谓道,恶乎在?庄子曰:无所不在”。无所不在者,犹无处不在也。知北游又云“道在蝼蚁、在稊稗、在瓦甓、在屎溺”。又云“夫子之问也,固不及质”。此即密严所云“如来非蕴,亦非异蕴。非依蕴,亦非不依蕴。非生,非灭。非知,非所知。非根,非境”。又所谓“如是于蕴界处诸行之中,内外循求,不见如来”。蕴中无如来,乃至分析至于极微,皆悉不见也。“无乎不在”者,瑜伽所谓“遍行真如,谓此真如二空所显,无有一法而不在故”。
曰: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
案:此又申问。神明者,列御寇云“明者唯为之使,神者征之”,是其义也。此问神明何由降出,郭象注云“神明由事感而后降出”。乃答出降因由。事感即无明突起。
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。案:此下皆是答语。无曰字简别者,古书多此例。(详俞先生樾古书疑义举例。)“圣王”已见天地。此言“圣王”,对上“神明”。此言“生”“成”,对上“降”“出”。又下文云“是故内圣外王之道,暗而不明,郁而不发”。圣王别内外者,“圣”是“相大”,谓“如来臧”具足无量性功德故;“王”是“用大”,谓能生一切世、出世间善因果故。“相”“用”之异,故别内外。“圣有所生、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”者。一即天地“一之所起”之一。彼文曰“太初有无,无有无名。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且然无闲谓之命”。一之所起,谓突然自起,能所未形,故谓之一。“无明”与“体大”不殊也。“无明”虽起而“能”“所”未形,故曰“且然无间”。“命”者,字当作“令”。令字于文,二●相合。 荀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所谓“节遇谓之命”也。二●相合为令,即喻“缘起”矣。上文郭注云“神明由事感而后降出”,亦知之以此矣。又心性不生不灭,一切诸法,唯依妄念而有差别。若离心念,则无一切境界之相。是故一切心识之相,皆是“无明”。“无明”之相,不离觉性。故“一”者,又复即是“体大”,谓一切法“真如平等”,不增不减故;谓“法性”从无始来,唯是一心,无一一法而非心故;谓诸法从本已来,平等一味,独存真理。无二体故;为“相”“用”所依故。故云“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。皆原于一”也。
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;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;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;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;以仁为恩、以义为理,以礼为行,以乐为和,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;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;其数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齿;以事为常,以衣食为主,蕃息畜臧老弱孤寡为意,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。
案:郭于“谓之圣人”下出注云:“凡此四名,一人耳,所自言之异”。又“谓之君子”下出注云:“此四名之粗迹,而贤人君子之所服膺也”。又“皆有以养民之理也”下出注云:“民理既然,故圣贤不逆”。此注颇谛。窃谓“不离于宗”至于“民之理也”,通是一人,大区则三:“天人”一也,“神人”、“至人”二也,“圣人”、“君子”、“民”三也。小区则六,具如本文。如次言之。初大区三者,佛地经卷七云:“自性法受用,变化差别转”。论云:“虽诸如来所依清净法界体性无有差别,而有三身种种相异,转变不同,故名差别”。成唯识论十之三云:“如是法身,有三相别:(一)‘自性身’:谓诸如来真净法界、受用变化平等所依,离相寂然,绝诸戏论,具无边际真常功德,是一切平等实性,即此自性,亦名‘法身’,大功德法所依止故。(二)‘受用身’:此有二种:一、‘自受用’:谓诸如来三无数劫,修集无量福慧资粮,所起无边真实功德,及极圆净常遍色身,相续湛然,尽未来际,恒自受用广大法乐;二、‘ 他受用’:谓诸如来由平等智。示现微妙净法功德身,居纯净土,为住‘十地’诸菩萨众、现大神通,转正法轮,决众疑网,令彼受用大乘法乐;合此二种,名‘受用身’。(三)‘变化身’:谓诸如来由成事智,变现无量随类化身,居净、秽土、为未登地诸菩萨众、二乘异生,称彼机宜,现通说法,令各获得诸利乐事。”此中“天人”,当彼经“自性身”,亦名“法身”。寻唯识述记六十云:“言法身者,非三身中之法身也”,盖佛地属果义边,故摄大乘论一云,三种佛身:一“自性身”,二“受用身”,三“变化身”。说名彼果智体。然因果义虽差别,其为平等一相,超过一切寻思戏论,抑无以异。又妙光别“宗”“体”不同:“宗”是“因果”,“体”非“因果”。观庄生云:“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”。“宗”,亦谓“因果”。然宗体若异,亦复不然。宗非显体之宗,宗则邪倒无印。体非宗家之体,体则狭而不周故。然则不一而一,不二而二也。此中“神人”、“至人”,当彼经“受用身”。此中“圣人”、“君子”、“民”,当彼经“变化身”。如是大区为三。次小区为六者,依彼论“法身”止一,此中“天人”当之。“受用身”有二种,一“自受用”,二“他受用”,此中“至人”当彼“自受用”,“神人”当彼“他受用”。又依观佛三昧海经云“佛化身有三类:一“大化身”,谓如来为应“十地”已前诸菩萨演说妙法,令其修进向于佛果,故化现千丈大身也;二“小化身”,谓如来为应二乘凡夫说于“四谛”等法,令其舍妄归真而得开悟,故化丈六小身也;三“随类不定”,谓如来誓愿弘深,慈悲普覆,随诸种类,有感即应。或现大身满虚空中,或现小身丈六八尺等。此言变化,亦开三类:此中“圣人”,当彼经“大身”。此中“君子”,当彼“小身”。此中“民”者,当彼“不定身”。如是小区则六。复次,对校六身相用,亦如本次。初,总释人称。人者,于文当作●,象人之身,侧视之形。彼经用“身”字,身乃怀妊之象。诗所谓“太任有身”者也。“人”正、“身”借,合如此文。已明人称,次说“天人”。文云:“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”。又天道云:“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”。则庄生自诠宗义,毋烦更详。佛法以法体为宗本法。起信论云:“心真如者,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。”龙树释摩诃衍论云:“一切诸法唯一心之量甚深宗”。又云:“一切法本来唯心,实无于念,即是第一自宗正理”。(佛书宗名本取庄书)此彼合符,其义可征。天者,自然之异名。( 老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“道法自然”,本书天地云“道兼于天”、是天即自然,然与楞伽中说摩陀罗论师言“自在天”,无因论师说“自然生”者有别。往昔沙门不憭于此,因诬庄生为外道。)天地云:“无为为之之谓天”,亦庄生自诠“天”义也。无为为之,非谓若孔雀等种种画色,皆无人作,自然而有。(即无因论师说)起信论云:“真如自体相者,一切凡夫、声闻、缘觉、菩萨、诸佛无有增减,非前际生,非后际灭,毕竟常恒,从本已来,性自满足一切功德。名为‘如来臧’,亦名‘如来法身’”。龙树释云:“人自是五,(谓人夫等)真自唯一,所以者何?真如自体,无有增减,亦无大、小,亦无有、无,亦无“中”、“边”,亦无去、来,从本已来,一自成一,同自作同,厌异舍别,唯一真故。如是无量性之功德,从‘具缚地’乃至‘无上大觉智地’,具足圆满,无所少阙。所以者何?如是诸德,从无始来,自然本有,非假缘力而建立故。论说体相,亦契庄生所谓“天”义。故约此云“天”者,平等一际,一切功德自然本有之义也。“不离于宗”。即是离于诸相,义可反征。“不离于宗,谓之天人”,即彼经云:“诸佛法身不应寻思,非寻思境,超过一切寻思戏论”。亦即彼论云:“是故一切法,从本已来,离言说相,离名字相、离心缘相,毕竟平等,无有变异,不可破坏,唯是一心,故名‘真如’。已明“天人”,次说“神人”。文云:“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”。精者,秋水云:“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”。又云:“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”。夫“精、神”亦屡显前文。又本书“精”、“神”连文。如刻意云:“精神四达”,是也。此虽“精”、“神”分属上下句中,而实一义。“神”以引出万物为义。此云:“如来”为“他受用”,示现微妙净功德身,为住十地菩萨众现大神通,转正法轮,能令十地菩萨出离缚障,向于佛果,成办如是受用事,又复不能起现一切自在作用,即非佛果。故云:“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”。又复如 孟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尽心云:“大而化之之谓圣。圣而不可知之谓神”。此说“神”、“圣”差别,与佛书言“受用身”即“后得智”。即由此智殊胜力故。“变化身”即“后得智”之差别,即能变化名“变化身”。此增上力之所显现同。(见摄大乘论一“无性”释)已明“神人”,复说“至人”。文云:“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”。真者,说文云:“仙人变形而登天也”。仙者,说文云:“长生●去”。本书天地云:“千岁厌世,去而上仙”。是“仙”者,出世间,解脱生死,而得“无生法忍”者也。然此义晚出。“真”,为颠倒之“颠”本字。颠倒为变声连语,义无二致。倒之初文为“●”。“真”、“●”实非异文。此土故书真伪字皆作诚。变形即得“解脱身”。登天即归法界。至者极义。即谓极圆、净、常、遍。“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”者,谓经劫修持,至于变形登天,恒自受用广大法乐、恒不离舍。所现极圆净常遍色身也。已明“至人”,复说“圣人”。文云:“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”。在宥云:“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,成于德而不累,出于道而不谋”。佛地经论云:“又法身者,能起一切自在作用”。此云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谓天有自在作用,不为即是起念相违。故云“观于天而不助”。(天即体大)功德无量,得而不高,应不圆满。故云“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”。(中借为得)自然成就,虽累不加。故云“成于德而不累”。(德即相大)生一切用。故云“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”。自然生起,非待作意。故云“出于道而不谋”。(道即用大)此云“以天为宗、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”,义准可知。谓具三者而后能变化也。“兆”字,陆德明云:“本作‘逃’。疑当为“●”。说文云:“●、分也”。本“八”之茂文。“八”,本“臂”字,而借为“分”。此“●于变化”,谓分别变化也。分别变化:谓为化地前,则现千丈大身;为化二乘凡夫,则现丈六小身;为化一切众生,则或现大身,满虚空中,或现小身,丈六八尺等。如是分别变化,而止一身。“圣”者,说文“通也”。风俗通云:“圣者,声也”。言闻声知情,声●实一义也。论语记 孔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自说“六十而耳顺”,寻“耳顺”者,谓到耳无不通顺,微与佛法说“九地菩萨”得“四无碍解”相应。又楞严说观世音菩萨从闻、思、修入“三摩地”,成三十二应,入诸国土,令各成就。以六根唯耳最利故。然则“圣人”之为称,以耳根入者,无不通与。华梵修悟,不以地齐之殊而有其契。此云“●于变化,谓之圣人”。与楞严说又相符合也。又复本书在宥云:“大人之教,若形之于影,声之于响,有问而应之,尽其所怀,为天下配。处乎无向,行乎无方”。详“大人”即是“圣人”殊称。史记索隐二十六引易干卦向秀注云:“圣人在位,谓之大人”。论语“畏大人”集解云:“大人即圣人”,是其证也。(易“大人虎变,君子豹变”,义尤与此合。)“教”者,说文云:“上所施、下所效也”。是大人之教,即谓如来应十地已前诸菩萨众,演说好法,令其修进向于佛果也。若“形之于影”云云,又与变现无量随类化身称彼机宜,事相亦同。然则大人即是千丈大身,义无二致。已明“圣人”,须说“君子”。文云:“以仁为恩,以义为理,以礼为行,以乐为和,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。”仁、义、礼、乐,并如常释。“恩”者,说文云:“惠也”。“惠”,“仁”也。然则“以仁为恩”,即是以仁为爱人利物也。(“爱人利物之谓仁”,见天地。)“理”者,本治玉之名。(说文:理,治玉也。)治玉别其条理,引申遂为“界”义。“以义为理”,谓爱人利物以各称其宜为界也。“以礼为行”者,谓以“礼”行其“仁”也。“以乐为和”者,“和”、“龢”一字。龢者,调也。(说文)谓“以乐乐物而使相调”也。此文前以仁、义、礼、乐四事平列,下云“熏然慈仁”,独举一事,不及彼三者,“仁”有“通”、“别”二义。盖此土言“仁”,有专指一行,有兼该万德。先贤有云,孔独言仁,孟兼说义,非孟异孔,一谈通相,一开别度耳。至程颢云:“礼、义、智、信皆仁也”。先贤亦共赞其说,许其知言也。彼知者,以论语所记,贤人每问于仁,圣人答止他目也。若以佛法相校,则菩萨行中一“波罗密”具一切“波罗密”者,即当此土所言通相之仁矣。(略本章炳麟说)此文上下二“仁”字义分“通”、“别”。下之“仁”字是通义,摄上之四事。熏义如芬,言其慈仁若芬香四布。“君子”者,在宥云:“睹有者昔之君子”。又礼记哀公问云:“君子也者,人之成名也”。管子侈靡云:“君子者,勉于纠人者也”。然则有见于有而未睹于无,以其说成名,而能纠邪以入正理也,斯谓之君子矣。于佛法当“小乘菩萨”。(一切有部是小乘法)如来为应二乘凡夫说于四谛等法,故化小乘菩萨。(经言为声闻说“四谛”乃至“六度”。按三藏教诠生灭四谛六诠事六度行、此属小乘。)则此事相无殊。又复君子不言人者,省词。知者,论语“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”。以彼例此,理亦应然。已明“君子”,其次说“民”。文云:“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。百官以此相齿,以事为常。以衣食为主,蕃息畜臧,老弱孤寡为意,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”。寻郭象以“皆有以养”读绝,诸家并从。惟林希逸云:“凡其分官列职,为政为教,皆是养民之理”,则以“皆有以养民之理也”一句读绝,于义未谛,仍从旧读。又诸家于“君子”以上分为五等。“以法为分”以下。视同通论。独宣颖知亦与上五等为类,孤识卓然,然又分“百官以此相齿”以上为第六等人,“以事为常”以下为第七等人,则智者之失矣。此文“以法为分”五句,犹上文“以天为宗”三句、“以仁为恩”四句。“百官以此相齿”以下,亦犹上文“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”二句、“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”二句也。不得列为二等。较然易明。“以法为分”者,说文:“?,刑也。平之如水,从水。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,从‘廌’、‘去’”。是法者,轨于正理之义也。“分”,说文别也。“以法为分”者,谓以轨于正理为分别也。“以名为表”者,“名”、“明”一字。释名:“名,明也。名实使分明也”。荀子正名:“名也者,所以期累实也”。春秋繁露深察名号:“名之为言真也”,又“名者,大理之首章也”。本书逍遥游:“名者,实之宾也”。天运:“名,公器也”。详此诸文,名之为义,所以区别其实,使之不得游谬者也。“表”,说文“上衣也”,以声近借为“标”。(周礼肆师表●盛告絜,注云:故书表为剽。案剽亦从票声,故借为标。 墨子 (《庄子集释》人物)非命上“故言必有三表”,洪颐烜据非命中、非命下皆作“言有三法”,谓“法”说文作“?”,“表”古文作“●”,字形相近,因误为“表”。然荀子韩子皆有表字,义亦相同,未必皆是“法”字之误。或墨子本作●字,后人不识,度文义改为“?”字。)说文:“标,木杪末也。”居木之最高,引申则为标举、标准。又望末可以知本,“以名为表”者,谓“以名为标”,可以核实,使之不游谬也。“以参为验”者,“参”,释文云:“本又作操,盖本有作掺者”。●书●多作●,故讹为操。然作“参”者正。参,说文“商星也”。古书多借为“三”。又参星形相差次,故引申为参差。又西方七宿最明大者莫如参,故古人多用以纪时。(本汪中说)复有参准之义。管子君臣上“若望参表”,是也。此文“参”字,實兼三准二义。古书言数之多者,辄以三为节,(本汪中说)明不以一二然即为阅实,此三义也。三者相同,乃成定例,此准义也。“验”借为“譣”。说文云:“问也”。“以参为验”者,谓以多例为譣问也。“以稽为决”者,“稽”借为“计”。说文:“计,合也”。“合也”当作“